風雨牧鴿人(四十四)

風雨牧鴿人[四十四]

　　“東北佬”將我送出大院門外，他止步對我說：“小曾哥，你也只有兩只鴿子了，喜歡的話就整幾只去、任您挑選，咋樣？”我心里的確喜歡那幾只酷像翻毛和吳淞鳥戴上海足環(huán)的鴿子，但我還是惋言謝絕了他的贈與。并說今后太平了如有機會，一定將這幾只鴿子借去一用，如是和他別過回家。在返家的路上總在惦記著那幾只鴿子，到家后急匆匆到廚房將木柜小門打開，先后將翻毛鴿和吳淞鳥抓出來仔細觀察。憑暫留的視覺印象，去確認東北佬整回的那幾只上海鴿，和它們是否有相似之處。妻子對我這一突然舉止感到奇怪，用好奇的眼神望著我。我對她說出原委，她淡淡的說：“垅尚不保，何望蜀乎！” 這兩句不冷不熱的話，我無言以對。但使我意識到養(yǎng)鴿“禁令”尚未解除，何苦又去招惹麻煩和不快意，如是，此事也就作罷。

　　算來被囚禁的八只種鴿，在光線暗淡的柜中生活已有三個月了，它們似乎已習慣了在黑暗中取食飲水生活。兩羽膠人己疏于打斗，吃完食后就縮在棲息架休息。本想趁周日對木柜做次大掃除，但還是未動手，卻獨自步行去了“程老七”家，見老人家在她屋門外的水泡桐樹蔭下，擺設了一個茶攤。幾只大杯里盛滿了黃澄澄的清茶，杯口用玻璃片蓋著。五分錢一杯，賣給過往行人解渴，她就坐在那條木長凳上。我走近前喊了一聲“伯母”，她認出是我，未等我再開腔，她就高興地對我說：“老七來信啦！”。她要我坐在長條凳上，她卻起身進屋去了。好一陣子才走了出來，將老七的來信遞給我說：“他大哥，早幾天他的來信請人看了，說他在魯地已安頓下來了，一切都好，要我莫掛心。并問你來過沒有，要我告訴你，那幾只鴿子在那里養(yǎng)的很好……”。我忙接過信，將信紙抽出展開看去，聊聊數語，對我半句問好都沒有，他倒未曾忘記我的承諾。我心想這老七真是個混球。我將信遞還給了老人家，告辭時硬塞給她老人家一斤肉票和兩塊錢說：“伯母，這些給您老去買點菜吧” 。（那時的豬肉才塊把錢一斤）她僂著腰怔怔地望著我，嘴巴嗡合了幾下，但沒說出什么。我告辭走了，當我回頭看時，他仍佝僂著腰朝我望著，風兒吹散了她的滿頭白發(fā)。

　　回家路上，只見長街大道的墻上用紅黑兩種顏色的油漆涂寫著，“文攻武衛(wèi)”和“要文斗、不要武斗” 的標語，斗大的字非常醒目。正走著似聽得身后有人在叫“你站�。≌咀�！”的。我猛回頭，見遠處一伙約五六人朝著我直奔而來，我干脆轉過身來面對著他門站著不動。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脫，前面一個穿軍衣的大塊頭邊跑邊揮手，賊喊著“曾哥，是我呀！” 這耳熟的一聲，方知朝我直奔而來的是東北佬一伙，心才定下，他們六人已到跟前。我說東北佬呀！你們可嚇我一跳。見“爛嘴”也在其中，他和東北佬穿著軍衣褲，其他四人面生穿著不一，相同的是他們和“爛嘴”手里都倒提著駁殼槍，大機頭都張著。東北佬腰間別著兩支駁殼槍，他們的左膀上都戴著“××挺進縱隊”的大紅袖章。嗬！嗬！這小子還真立山頭啦！東北佬喘著大氣問我上哪兒去？我沒回答，卻笑著揶榆他說，兩月不見老弟競成了山大王了。他咧著那張大嘴笑著說：“曾哥！別寒磣兄弟了，我還能干什么？不就是湊湊熱鬧�！蔽覀z只顧站在馬路邊說事，那廂“爛嘴吳”可奈不住了，他火急燎毛似的催著，走吧，司令，別把事給耽誤了。我先只顧著和東北佬說話，沒注意他們，“爛嘴吳”這一催，把我的目光拽向了他們右手倒提的駁殼槍，大機頭還全張著咧。我輕聲對東北佬說：“兄弟！叫他們別亡命，快將那玩意兒收起來，走火會出人命的�！彼牶筠D身對爛嘴吼道，“你嚷什么！還不收起那撈什子�！�

　　“黑瞎子”將曾仕隱拉開幾步悄聲說：“曾哥！沒事別出來閑逛，如今世道不太平，武斗得緊，兩家都有槍，冷槍子可不認人，如被打死了還真冤。”又附著仕隱的耳朶說了些什么后就急匆匆走啦。仕隱還想問問那幾只上海鴿子，他們一行卻一溜煙似地走出很遠了。只要你稍加留意就會覺得如今這十里長街變樣了，除滿街的紅色標語外，舉目就可看到從那稍高建筑物的窗口處，挑出一桿桿的造保兩派的大旗，就好像沽坊酒肆挑出的“望”一樣。的確，當年自立山頭的造反、保守派滿城皆是、多如牛毛：

　　造反派中有屬湘派的“湘江風雷”，全稱是“毛澤東主義紅衛(wèi)兵湘江風雷挺進縱隊”，司令葉衛(wèi)東；和“青年近衛(wèi)軍” 其全稱“誓死保衛(wèi)毛主席青年近衛(wèi)軍”。 頭頭為譚海清，人稱海司令。以及“井岡山紅衛(wèi)兵”即“湖南井岡山紅衛(wèi)兵革命造反總司令部” 等等。造反派中屬工派的有“工聯” 全稱“長沙市革命造反派工人聯合委員會”，司令胡勇，付司令唐忠富。還有工聯中的“六號門”等等

　　老保守派（市井之中稱�；逝桑┯小伴L保軍” 全稱“紅色政權保衛(wèi)軍長沙總部”。 由當年省委、省軍區(qū)負責人的子弟為首組成，其頭頭李政（當年省軍區(qū)李付司令員之子）。“長保軍”組織龐大，它有“工人總部”、“大專紅衛(wèi)兵指揮部”和“中學生總部”，內部純潔，以“紅五類”子弟，黨、團員、為主體，文革初期，批“三家村”、揪“小鄧拓”、破“四舊”、立“四新”、斗“反動學術權威”、抄“黑七類”的家，關押毆打出身于“黑七類”的教師、員工等等，都由他等所為。還有老�！凹t色怒火”以長沙的“土聯動”聞名。負責人曾有根。它是當年省委、省政府和省軍區(qū)支持的專業(yè)武斗組織，專打“青年近衛(wèi)軍”和“六號門”。 后又有“新保守派”“高司” 主要負責人詹先禮。

　　就是這些“造反派” 和“保守派” 組織，在當年以說不清的理由下，在文攻武衛(wèi)的口號中制造了幾樁大武斗流血事伴，弄的硝煙彌漫，雞犬不寧。諸如長沙解放路 “八•二一”大武斗，“工聯”派與“湘江風雷”派，在長沙市區(qū)解放路、五一中路一帶進行大規(guī)模武斗造成的流血事件。武斗中，雙方投入的總兵力據稱達五六千人，動用了步槍、沖鋒槍、輕重機槍、手榴彈、燃燒彈、手雷、高射機槍、迫擊炮等軍用武器；五一廣場西南角的湘繡大樓，在這場武斗中被燃燒彈擊中起火，造成“火燒湘繡大樓”。 后來兩派在應付共同的“敵人” 保守派“高司”和“紅聯”派時，“工湘兩派”又聯起手來，隨著又發(fā)生了長沙“六.六” 大武斗（又稱六、六慘案）

　　“六六”大武斗是“工聯”派的30多個組織，與“紅聯”派的“高司”，在長沙中蘇友好館進行武斗發(fā)生的流血事件。以手持鋼釬、棍棒等武斗工具的“六號門”武斗隊伍的精壯漢子打頭陣，“工聯”派出動了數百人圍困中蘇友好館。在對峙中，“工聯”派的“水電司令部”切斷了該館水電。同時，“湘江風雷閃金光戰(zhàn)團” 兩次使用土制毒氣，用“六六六”粉對館內進行縱火熏煙。防守館內的“高司”學生、“真理軍”和“紅色怒火”敢死隊再也難以防守，于是試圖突圍，均遭圍在館外的“六號門”武斗人員圍攻追打”�！凹t色怒火”敢死隊掩護學生進行突圍，兩次從館內邊門沖出的兩百多名學生被 “工湘” 兩派的武斗人員圍堵追打，被棍棒活活打死七人重輕傷傷者無數。

　　據余書寫的回憶：眼見一個個此前不久還以“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毛主席是我們的紅司令。誰敢反對我們，就是反革命”自稱的“高司”學生，被一個個身強力壯的“六號門”壯漢滿街追打，至打得眼鏡落地、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女學生的上衣都被撕毀，死尸倒地，很有幾分慘烈。 最終，“高司”派的武斗學生幾乎全部落網，成為俘虜。被俘者皆受到毒打，數十人至重傷……。

　　發(fā)動文革的目的達到以后﹐以“從大亂達到大治”奪回紅衛(wèi)兵過度膨脹的權力為目的，紅衛(wèi)兵運動終于被新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所取代﹐紅衛(wèi)兵運動壽終正寢。文革中每個歷史時期都有它的政治運動，至此“封資修” 這一詞沒人提了。

　　“犟驢子”回家沒趕上吃午飯，遭到妻子抱怨。問及出門去處，回說去了程老六母親處，老六來信了，對我們沒有問好，倒問他母親我去過沒有，真有他的！這小子可算是混蛋到家了。妻子聽后嘆了口氣說：“這樣的環(huán)境，也難怪他不來信聯系，你別看老六粘糊，處事會有他的道理，我們沒必要生氣。”犟神又將回家路上遇到東北佬的事說了，妻子擔心的說：“別跟他們攪在一塊，我們惹不起。你別老惦記著那幾只鴿子�！标裆襁@點心思被她一語道破，尷尬地笑了笑，“沒有的事，誰又惦記那幾只鴿子啦！”從此以后有近三個月時間，東北佬他們再沒來過家，“東北佬”最后又跟犟驢子透露了些什么，仍是個鮮為人知的謎。仕隱除了上班，就呆在家里，終斷了鴿友之間的往來，在家除了侍弄那些鴿子外，就是看書。要不就躺在睡椅上閉著眼，做著離奇的鴿子夢。他像囚禁那八只種鴿那樣，“畫地為牢”將自己圈禁在“家”的小天地里。

　　那張被躺得溜光锃亮的竹睡椅，犟驢子稱它為“竹魔床”，在那個特定的年代里，它帶給犟驢子的除了安逸飄然外，更多的是無止境的“荒誕離奇的信鴿夢”。 他躺在這張“竹魔床”上，從孟德爾遺傳一書中，及《物種起源》的精辟論述中，真正悟出了“適者生存”的真諦�！斑m者生存”這句警世名言，此時此地，適應在這場動亂中的蕓蕓眾生不是更貼切些么？夢幻中不都是在想把自已變成能“適應環(huán)境”的新物種么？也許這場動亂能產生更能“適應環(huán)境”更高級的新物種。閑遐犟驢子在潛心地讀這本書，剛開始時，他被那些諸如基因、染色體、合子、配子弄的渾渾噩噩，人在渾噩中極易被帶入夢境，一旦入夢，感受到的是己遠離了塵世間的喧囂。似在參禪了道，所到之處，又是另一個境域，又似劉郎身入桃花源。更使人驚愕的是；那些同株綻放出顏色形狀各異的小花植物，都是些“似是而非”的東西。仕隱苦思不解。夢醒時分，倒給犟驢子帶來無休止的求索之心，也許這些就是他以后步入信鴿育種某些啟示的伊始吧。

　　隨著歲月推移，瞬間隆冬又至。就是這個隆冬季節(jié)，犟神不時在灰朦朦的天空中見到了熟悉的影子，它們繞著不規(guī)則的園弧軌跡高飛低旋，剛見時驚喜交加，驚的是誰家的鴿子毫不忌諱示人，喜的是既示人又無人問鼎，看來那令鴿人生畏的禁令已是強弩之末，就像那大潮被疾風掀起的狂瀾，暴灑一頓水雹之后又復歸平靜了。仕隱心想得出門到原養(yǎng)鴿的朋友家探過究竟。晚飯過后，出得門來，兩只腳兒不自主地卻向坡子巷走去，說真的數月沒去羅家，對羅老夫婦真還有些惦記，突然造訪使倆老有些驚訝！但他們臉上流露出的卻是慈祥真摯的笑。落座后，羅大奶奶噓寒問暖，流露出長輩對晚輩關愛之情，羅老問及我?guī)讉�月干什么去了？我尷尬的笑了笑，吱唔著編出一些事兒搪塞他，當我問及他的鴿子時，他順手從桌上拿起手電筒，拉著我走向天井他的鴿棚處。開鎖、拉開鴿門，一道強勁的光柱直射信陽六名絳雄，隨著光柱的移動，我見到了那三只上海鴿。使我難以置信的是棚內的巢箱中竟還有待哺的小鴿，我的心被它們給攪亂了……

欲知后事  且待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