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從天降

　　寫下這個題目，心頭涌起一股情愫，有敬畏，有感動，有驚異，也有欣慰。

　　那年秋天，婆婆要回娘家去省城小住。走時不放心她日夜操勞的家中，囑我有時間過去看看。似乎只要我去了，她老人家就可以更安心地在南昌陪舅媽。其實她早已運籌幄帷，特地從新余請來了小叔子的岳父岳母來代理當家老祖宗的職責。家里有兩位退休老人在料理日常的飲食起居事宜,小叔子和弟妹的上班以及侄兒侄女的上學都日出月落的一如既往，是用不著牽掛的。

　　一個休息日的下午，遵婆婆所囑，也是為了看望姻叔姻嬸（這時我早已隨孩子們稱他們?yōu)橥夤馄帕耍�，我來到小叔子那寬敞的小院里。外婆正坐在客廳一邊打毛衣一邊看電視；外公則戴著老花眼鏡讀報紙。見我去了，皆大歡喜。外婆是個巧手的知識女性，她來此客居期間，曾給我婆婆織的毛衣又合身又時尚，令我等晚輩越是贊嘆不已就越是自愧不如；外公是個知識面和興趣都很廣泛的小老頭，他的到來令孩子們格外開心——多了一個逗樂的成員。整個家族的孩子特別是年齡較小的稚兒干脆目無尊長的戲稱他為“老外”。外公外婆對我的稱呼也是很不“專一”，一會兒隨他們的女兒即我的弟妹喚我為“嫂子”，一會兒隨孩子們稱我是“大媽”。我對他們除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之外，還有一份無需言說的準親情。

　　寒暄之后，我問二老，退休生活有規(guī)律嗎？答有并曰有兩大要務：一為種花，一為養(yǎng)鴿子。關于花的話題，我不陌生。我父母家那微型小院里四季有花，兩位七旬老人對花們的情感是樂趣大于操勞。那辛苦，那牽掛，那陶醉是緣于花兒們會對主人舒展各自或玲瓏或恣肆或乖巧或熱烈或羞澀的笑臉�？墒区澴�，我的潛意識里對它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它們的排泄物怎么辦？

　　談到鴿子，外公儼然一教授，鴿子的種類、鴿子的習性、鴿子的管理、鴿子的繁殖、鴿子的觀賞，好一通滔滔不絕。出于尊重，更是出于禮貌，我努力搜尋著腦海里少得可憐的詞匯來與教授對話。忽然，教授表揚我了，嫂子還很懂得鴿子嘛。我受寵若驚連忙坦白交代，從來不曾近距離的接觸過鴿子，只是在書上東鱗西爪地讀到過一些皮毛的知識。誰知教授更加興致勃勃，變本加厲地實施獎勵——下次我抓幾對鴿子給你養(yǎng)！

　　�。课彝耆珱]有心理準備，急忙婉拒：我不懂，我不會。

　　外公只是笑笑，沒有堅持他的獎勵。

　　于是這次愉快的閑聊結束，于是各自忙碌。
　　
　　秋去冬來，轉眼又是春暖花開，清楚地記得那天是４月１６日，下班回家。婆婆在電話里對我喊：快過來！新余外公來了，送了幾對鴿子給你。

　　我大吃一驚，這“老外”記性如此之好嗎？當初的一番閑聊竟引來了今天的“鴿”從天降！這太讓我勉為其難了。年過花甲的外公從數(shù)百公里之外給我捎來了他心愛的禮物，這沉甸甸的準親情既讓我難以接受更讓我無法推托。

　　養(yǎng)鴿子？

　　養(yǎng)鴿子！

　　可是在哪里養(yǎng)？如何養(yǎng)？我束手無策。　
　　一陣心慌意亂之后，我明白了，這鴿子必須養(yǎng)，必須養(yǎng)好。否則對不起“教授”、“老外”的信任。
　　于是急召丈夫回家。在丈夫的聲聲抱怨中（誰讓你向外公討鴿子、異想天開、自討苦吃——我只有連連叫屈）手忙腳亂地釘制鴿籠。
　　于是滿城亂跑地購買鴿子糧食，懵懂之中竟花高價買來人吃的玉米，后來還是外公指點：得找飼料行解決。
　　于是在外公的親自護送和孩子們的前呼后擁下，三對鴿子在我家的樓頂上落戶安家。
　　年齡最小的蔥兒問：大媽大媽，它們叫什么名字？
　　我說，鴿子是外公從新余帶來的，這對灰色鴿子就叫新新和余余，行嗎？
　　孩子們就頭頂著頭對著灰色鴿子喊：新新、余余，你們好嗎？
　　新新和余余滴溜著警惕的雙眼，似乎在說：我們不認識你們！
　　后來，上五年級的侄女蘊兒給一對斑點鴿取名為皮特兒和瑪麗亞。
　　再后來，一致通過命名褐紅色肉鴿為胖胖姐姐和墩墩哥哥。
　　　　　　　　　　　

　　　　　　　　　　鴿子檔案
　　
　　就這樣，鴿子走進了我的生活。

　　那些日子，我家的編外成員五花八門——有天上飛的鴿子；水中游的金魚；院里養(yǎng)的小黑狗（因她年齡小，日夜啼哭，恐擾左鄰右舍，只得忍痛送與他人）；還有舍外地里種的蔬菜花草。

　　唯對鴿子，我誠惶誠恐。

　　雖有“老外”“教授”面授機宜，可我還是覺得自己胸無點墨。幸好可以利用工作之便，在單位的書庫一番檢索，搜羅與鴿子有關之圖書，選定一冊《實用養(yǎng)鴿大全》長期借用，然后心定氣閑地與鴿子為友，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做鴿子們忠實的仆人。

　　據(jù)英國著名的生物學家達爾文所著《物種起源》介紹，大約在公元前２０００多年，埃及的第五王朝就馴養(yǎng)鴿子；我國養(yǎng)鴿也有悠久的歷史，有關資料摘抄《越絕書》云：“蜀有蒼鴿，狀如春花”；在從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相馬經(jīng)》中就相馬眼指出：“欲如鴿目，鴿目固具五彩”，由此推測，彼時中國南方已有了目色不同的鴿子；至唐宋時期，養(yǎng)鴿之風盛行，在杭州一帶，以養(yǎng)鴿為樂，于鴿腿上系風鈴，“數(shù)百只群起而飛，望之若錦，風力振鈴，鏗如云間之佩。”好一幅太空雅樂圖，多么美妙的視覺、聽覺的享受；到了明末清初，張萬鐘編寫的《鴿經(jīng)》系統(tǒng)地詳述了論鴿、花色、飛放、翻跳、典故和賦詩，是一部研究鴿子的珍貴史料。時至今日，養(yǎng)鴿已是如何地普及、如何地走進現(xiàn)代化，恕我孤陋寡聞，無能描述，只知中央教育電視臺一套節(jié)目每周一�。玻矔r的《信鴿》欄目專門辟有“鴿事縱覽”、“名鴿欣賞”、“鴿苑人物”等，為鴿友們傳播養(yǎng)鴿、賽鴿信息，令人眼界大開。

　　在我對鴿子由陌生而熟悉的過程中，關于鴿子的習性，逐漸有了更深切的了解，有了更具體的詮釋。

　　鴿子的戀巢——據(jù)《實用養(yǎng)鴿大全》描述：鴿子有強烈的歸巢性，不愿在生疏的地方逗留或棲息，往往出生地就是它們一生生活的地方。皮特爾和瑪麗亞十分不滿意我家的居住環(huán)境，于六月二十六日，乘新主人好心為它們開放鴿籠之機，忍痛拋下出生僅十五天、尚需脯喂的幼崽，逃離禁錮了它們七十天的新窩，義無返顧地飛往故居新余的老巢。

　　鴿子檔案之一：
　�。丛拢保啡�，一號鴿（皮特爾、瑪麗雅）產(chǎn)蛋，僅一枚，未孵；
　�。翟拢玻病玻慈债a(chǎn)蛋２枚，孵蛋；
　�。对拢保叭铡保比�，雛鴿出殼，取名為歡歡、樂樂（姐妹倆）。
　�。对拢玻度�，開籠放鴿，一號夫婦雙雙飛失。

　　鴿子的戀情——《大全》介紹：鴿子配對后感情專一，“一夫一妻”制。新新、余余是我家鴿群中資歷最老、輩份最長、年齡最大、子孫最多的伉儷。如今它們已經(jīng)當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甚至快要當太公太婆了。夫婦倆感情日厚，忠貞不二。那男新新不似當今有些成就或毫無建樹的雄性人類一般，對體態(tài)嬌媚、羽毛豐亮的異性只是保持友好。一號鴿之女樂樂成熟后一直找不到可心的伴侶，曾對新新“叔叔”動過心，可是在余余“嬸嬸”的魅力面前只好識趣地退縮。

　　鴿子檔案之二：
　�。对拢玻溉铡常叭�，二號鴿（新新、余余）產(chǎn)蛋孵蛋；２６日曾隨一號鴿飛失，幸于次日返還。
　�。吩拢保啡铡保溉眨r鴿出殼，取名為平平、安安（兄弟倆）。
　　至次年４月一周年之際共孵蛋七窩，除冬季寒冷夭折外，長大了的雛鴿有八只。
　　鴿子的和諧——《大全》記載：雄雌親鴿共同營巢、孵卵和育雛。鴿子們實行真正意義的男女平等，共同履行繁衍后代的神圣職責。與當今多數(shù)男人高喊“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口號，實則有意無意地逃避生兒育女的辛勞和煩瑣相比，雄鴿則樸實可愛得無怨無悔——夫妻雙雙銜草筑窩，待鴿媽媽生下了兩枚鴿蛋后，鴿爸爸就主動實行“朝九晚五”坐班制，乖乖地待在窩里，用自己的體溫，將光溜溜的蛋一點一點地變成毛茸茸的小鴿子。每當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照耀大地的時候，鴿爸爸就溫柔地勸鴿媽媽說，去吧，去吧，去湛藍的天空中飛一飛吧，去溫暖的陽光下曬一曬吧，去找知心的朋友聊一聊吧，去喝喝水吧，去充充饑吧，去洗洗頭吧，去散散步吧。到了下午四、五點鐘，鴿媽媽開始值班，鴿爸爸還不時地守侯在旁，生怕有人驚擾它的妻兒。一十八天后小鴿子出殼，夫妻輪流嘴對嘴地脯喂嬌兒。若有人想關心關心它們的寶貝，人家才不領情呢，不是嘴啄就是翅擊。等小鴿子長出羽毛，爸爸媽媽才有心情再度蜜月，往往旁若無人（旁若無鴿）地追逐、嬉戲——多是丈夫的嘴輕輕地在妻子頭上啄來啄去，妻子則滿臉幸福地、半閉著眼睛承受著這份溫存。

　　鴿子檔案之三
　�。保苍拢玻等铡玻啡�，三號鴿（胖胖姐姐、安安）產(chǎn)蛋孵蛋；
　　次年元月１６日，雛鴿出殼，取名為美美、麗麗。
　　至４月共孵蛋三窩，長成五只。
　　鴿子檔案之四
　�。苍拢踩眨奶桒潱g歡、平平）產(chǎn)蛋孵蛋；因初為鴿母的歡歡貪玩，不喜坐窩，孵化失敗。
　　至４月孵蛋數(shù)窩，僅長成一只。
　　……
　　從檔案中看，一周年后，我應該擁有二十只鴿子了。可是本來應該有更多新鴿在天空飛翔，因為期間曾遭受過慘痛的損失，那是一段傷心的故事。
　　

　
　　　　　　　　　　　　　飛��！　飛

　　其實，您也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的鴿子檔案中少了一位——墩墩哥哥。

　　以我目前的水平來看，當初新余外公送來的三對鴿子是經(jīng)過周到的考慮的。從品種而言，有兩對信鴿，一對肉鴿。信鴿中，一對是北京灰鴿，另一對是上海斑點鴿。就年齡來說，長幼有序，斑點鴿（皮特爾、瑪麗亞）是成熟鴿，到我家當天就下蛋；灰鴿（新新、余余）屬青春鴿，我養(yǎng)了兩個多月后也當了爸爸媽媽；肉鴿最年輕，還幾乎是童鴿，它們的叫聲如小雞崽一樣“嘰嘰嘰”，可是它們肥碩的體態(tài)容易讓人忽視它們的年齡，所以有了胖胖姐姐和墩墩哥哥的雅號。

　　丈夫依仗自己小時侯養(yǎng)過鴿子的優(yōu)勢，好為人師地訓導我這、告誡我那的。他說，肉鴿不會飛，不用關進鴿籠，就讓它們在地上像養(yǎng)雞一樣地自由活動，因為它們還有一個名字叫地鴿；這與我在書上看到的“肉用鴿也稱地鴿、菜鴿，它的主要特點是體形大，胸闊而圓，肌肉豐滿，肉質(zhì)細嫩，性情溫順不善飛翔�！毕辔呛�。于是，我對胖胖姐姐和墩墩哥哥的“不會飛”深信不疑。

　　一個人在其或長或短的生命歷程中，會接受或掌握多少直接和間接的知識，恐怕誰也難以作出精確的統(tǒng)計。直接的經(jīng)驗可能由此人在此時、此地得出，卻不一定適用于彼人、彼時、彼地；而間接的學問，特別是那些口口相傳之后經(jīng)過文字記載的知識（如專著、教材、諺語等）往往會使人奉為經(jīng)典陷入迷信——當然，明智的人會懂得普遍與特殊的辨證關系而靈活的運用之。

　　然而，我這個不明智的人當遇到一點點特殊情況時，就誤殺了一個鮮活的生命。惜乎痛哉！

　　那天午后，我登上樓頂喂鴿子（我讓鴿子們遵從人類一日三餐的進食習慣），意外地發(fā)現(xiàn)只有一只肉鴿孤零零地縮在鴿籠下面的一角，左顧右盼之后我蹲下身子，問，“喂，你的同伴呢？胖胖還是墩墩在哪里？”（那時我還分不出它是他還是她）

　　這只倒霉的肉鴿滴溜著驚慌的眼睛，低下頭不理我，恨不得把身子縮得讓人看不見才好。

　　我急了，像無頭蒼蠅一般在并不寬闊的樓頂四處搜索，一邊在心里進行緊張的猜測和判斷——首先可以排除小偷作案，因為歹人無法進入現(xiàn)場；難道是……貓？可是既沒有發(fā)現(xiàn)散亂的羽毛，也不曾看見滴落的血漬，一只貓若想不留下作案痕跡又能順利擒獲一只一斤多重的肉鴿，那除非它的身材比狗甚至比狼還要威猛。我搖搖頭否定了第二種可能。那么……我仰望天空，空中既沒有云彩更沒有答案，茫然的目光掃視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屋頂，心頭猛地跳出一個嫌疑對象——老鷹！這兇猛的食肉動物擅長襲擊家禽，老鷹抓小雞、母雞奮力保護兒女的游戲幾乎人人玩過。至于現(xiàn)場沒有蛛絲馬跡可以理解，那蒼勁的鷹爪能抓起一頭肥羊，何況一只童鴿？可憐它也許來不及驚叫，就成了強盜的美味佳肴。

　　自以為這思路合理，接著考慮的是剩下的這只肉鴿怎么辦？與其等著讓老鷹享受，不如送給婆婆補補身體，“肉質(zhì)細嫩”特別適宜老年人。于是丈夫欣欣然地捧著那只肉鴿去了他母親家。

　　只是沮喪的覺得對不起新余外公，自己飼養(yǎng)鴿子出師不利：從品種來說，損失了百分之五十；從數(shù)量上看，減少了百分之三十。唉……

　　傍晚下班回家，想起喂鴿子，興趣大減。懶懶地爬上樓頂，悻悻地抓幾把玉米走近鴿籠，突然，眼前一陣恍惚：一只褐紅色肉鴿正目光炯炯的瞧著我。

　　心頭一陣狂喜，立即飛奔下樓，打電話給婆婆——刀下留鴿！

　　傳來的消息是五分鐘前那只肉鴿（據(jù)說是只男鴿——那就是墩墩哥哥）已經(jīng)下鍋了。

　　我懊悔的不知道怎樣來懲罰自己，哪里有什么老鷹？肉鴿不是不會飛，只是“不善飛”而已。由于自己的判斷失誤，茁壯的墩墩哥哥冤死刀下，蓬勃的胖胖姐姐將在怎樣的凄清中如何度過孤獨的青春歲月？

　　那天以后，我以罪魁禍首般的負罪心情格外地關注胖胖姐姐，憐憫的目光一遍遍地撫摸它那褐紅色的羽毛，喂食的雙手一次次地伸向它的嘴甲，乞求它的寬恕，妄想用我這異類的所謂的溫情，補償它因失伴帶來的傷痛于萬分之一以減輕自己的罪過——就像名著《復活》中的聶赫留道夫。

　　但是胖胖姐姐拒絕了我的“懺悔”，漸漸地它的目光不再驚慌,時而蓬松著羽毛顯示出愿意在此安家落戶的幾分從容，時而伸展一雙肉翅笨拙地躍躍欲試，時而歪著頭凝望新新、余余們在空中盤旋，如哲人一般地沉思……

　　新新、余余率領著平平、安安兄弟倆和失去母愛的歡歡、樂樂姐妹倆在空中表演，一會兒順時針方向繞我家的屋頂一圈一圈的飛，一會兒從高處倏地下翔再往上飛，一會兒拍打著雙翅歡快的舞，一會兒伸直雙翅平穩(wěn)的滑，一會兒紛紛降落在鴿籠上再跳下地面覓食飲水歇息嬉戲追逐爭斗神態(tài)各異。此時的胖胖姐姐便抖落掉隱藏在羽毛底下的憂郁和傷感，屁顛屁顛地湊上前去，求你們了，帶我一起飛，好嗎？

　　我曾經(jīng)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悄悄地觀察，偷窺胖胖姐姐學飛——只見她先跳上女兒墻，雙爪緊緊抓住墻沿，翅膀微張在背部聳起，身子略略下蹲——一個標準的預備起飛動作。可是決心難下，再調(diào)整調(diào)整自己的站姿，往左右踩了幾步又重復剛才的動作。如此三番兩次之后，突然，“啪啪啪啪”的一串響（嚇我一大跳，那是她肥厚的翅膀打開的聲音），勇敢的胖女士跌跌撞撞的往前沖，轉眼間落在了幾十米外鄰居家的屋頂。那褐紅色的身影似乎正驚魂未定地望著我，任我千呼萬喚……

　　而后，我看見她一次次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起飛，又一次次慌慌張張的降落——終于有一天，胖胖姐姐隨著信鴿們在空中笨拙地盤旋，但她的速度明顯緩慢，還不時地因體力不支歪歪斜斜地停落在鄰居的屋頂，稍作休息之后才能勉強跟上隊伍；終于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她能夠隨心所欲的飛——起飛時騰空而起，盤旋時儀態(tài)萬方，降落時神采飛揚。那從容不迫的神情和獨特的羽色及體態(tài)在信鴿之中如昂昂之鶴。終于又有一天，驚喜地看她和安安共同銜草筑窩，孵出的幼崽長大后既有母親的壯碩又有父親的敏捷，真是幸福家庭培育出優(yōu)秀兒郎。
　　望著胖胖姐姐飛在空中壯實而矯健的身影，縈繞心頭的負罪、內(nèi)疚以及對她的憐憫在慢慢地消隱，漸漸升騰起對它的一份由衷的敬佩，一種深深的感動和禍福相依的感慨。
　　
      　　　　　　　　　
　　　　　　　　　　　夜不歸宿　　　　　　　　　　　
　　
　　這個謎至今還是個謎，令我百思不能解。

　　曾經(jīng)聽說過有的動物受傷后會躲在草叢中獨自舔舐自己的傷口——它們?nèi)绱藞砸�；有的動物會尋找某種植物治療自己的傷或病——它們那么聰慧。這是大自然在締造它們時就附加于其身的本能呢？還是蒼天恩賜給它們的天賦？

　　胖胖姐姐當媽媽了。

　　從她生蛋（她的蛋可真大，相當于農(nóng)村家養(yǎng)土雞新雞婆下的頭胞蛋）、孵窩到小鴿子出殼，時間掐得真準，剛好一十八天。

　　上午就發(fā)現(xiàn)即將出生的小鴿子把蛋殼啄開了若干個小洞，下午果然看見兩只肉嘟嘟的鴿寶寶乖乖地躺在媽媽的身子底下。不知是爸爸還是媽媽，生怕那兩只碩大（相對信鴿蛋而言）的、已經(jīng)被啄成四個小碗形狀的蛋殼會硌傷自己的寶寶，毫不留戀地將蛋殼拋得遠遠的——就此可以得出一個驚人（還是驚鴿）的結論：鴿類的文明程度硬是難以達到人類的高度——它們怎么就不懂得收藏紀念品呢？如果把四只小碗兒整整齊齊地壘在自己的家門口，耐心等待一個月后，孩子們懂事了，指著這紀念品告訴他們：��！這就是你們鴿子生涯的第一個棲息地哪！看，多么富有詩情畫意！

　　淺黃色的鴿子寶寶讓我憐愛不已，隨口就給它們?nèi)×速N切而又雅致的芳名：一個曰美美，一個叫麗麗�？粗鼈円惶焯斓淖兓�，一天天的長大，就象噙著煙筒的老農(nóng)，蹲在田邊舒展著皺紋，望著莊稼由揚花而吐穗再由青而黃；又象是深夜燈下的教師，欣賞著學生作業(yè)本上一個個醒目的紅勾；他們的變化除了體形增大便是絨毛的質(zhì)量和顏色的改變，首先是淺黑取代了淺黃，爾后是背部開始長出了正式的羽毛，等到翅膀的羽毛長齊了，就看出美美和麗麗的區(qū)別——美美像媽媽（體態(tài)豐腴壯碩，黑褐色的羽毛泛起一層褐紅，新潮得像極了當今那些時髦女郎精心染就的美發(fā)），麗麗像爸爸（身體強健勻稱，淺瓦灰色的翼羽左右對稱的長了兩條黑帶，猶如時尚女裝刻意配制的裙邊）。

　　愛屋及烏。出于對胖胖姐姐（似應改變此稱呼）的敬佩而格外關注她的后裔美美和麗麗。每次為鴿子們喂食時（如舞臺或電影表現(xiàn)的農(nóng)村大嫂、大媽喂雞那樣——用手指指著點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美美總是第一個闖入我的視線。她的美在于她的健康和活躍。

　　那天傍晚，下班途中遇見一位多年不見的故友，在車流人流之中又驚又喜、言猶未盡地聊了一會兒，匆匆回家登樓。如常的我按平時的配料（三分之二的玉米、五分之一的稻谷、幾撮小麥、若干豆粒，加上少許細沙和黃泥）給鴿子喂食。撒下食物，像學校的雜工打上下課鈴一樣，我擊掌呼喚我的鴿子朋友們：啪啪啪、啪啪啪……（開飯了、開飯了、開飯了）。

　　然而，我最寵愛的美美不曾回來。

　　發(fā)生了什么意外？

　　極目四望，沉沉暮靄中鱗次櫛比的屋頂上已是一片朦朧，幾度搜尋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幾百米外的、小小的、已不能分辨顏色的身軀，看起來象是蹲伏在不知誰家屋頂?shù)牡孛嫔稀?BR>
　　正常的健康的鴿子匍匐的姿勢是身子臥而頭高昂，頭部像是漢語拼音字母f的上半部，可是現(xiàn)在，美美的頭卻無力地低垂在胸前，遠遠望去，倒像一個橫寫的d……

　　我焦急地繼續(xù)呼喚：啪啪啪、啪啪啪（回家了、回家了）……

　　她似乎掙扎了一下，翅膀半張又急忙收回，身子還歪了歪，之后才恢復原
樣。透過從主街道華麗路燈輻射過來的流景揚輝，美美的身影顯得凄涼、無奈又無助。
　　我心重如鉛！

　　雖然已不忍再擊掌刺激她，心頭卻不停地猜測：她是生病了嗎？生的什么��？我該為她做些什么？如何救助她？我甚至怨恨起作為母親的胖胖——自己的骨肉有了痛苦，你不能像我們?nèi)祟惸菢颖е持⒆踊丶仪橛锌稍�，至少也應該陪伴在女兒身邊，提供精神上的母愛才是�?BR>
　　不過，于深深的憂慮之中，也有一絲慶幸——好在月朗星稀。如果是雨天，那才慘了。

　　在時醒時睡的狀態(tài)下，一夜忐忑。

　　第二天早上，滿懷希望地上樓，指望仔細觀察，美美昨晚夜不歸宿到底在誰家屋頂棲息，好按圖索驥把她捧回家來悉心照料�？墒嵌ňσ豢矗烂酪蚜藷o蹤跡。

　　心急如焚的我恨不得自己也長出一雙翅膀，飛到空中巡視一番，把美美尋找回來。

　　中午給鴿子喂食，依然不見美美——此時已認定昨晚風高露重，染病的美美不勝風寒，恐怕已是兇多吉少。眼前一片慘云愁霧。

　　傍晚喂鴿子，突然看見美美出現(xiàn)在離家稍近的樓頂，雖然還是匍匐在地，但頭部已如f般挺起。啊！心頭一陣狂喜，卻又止不住的想問美美，你是怎樣掙扎著往家里挪動（難道是媽媽背你了嗎）？你吃的是什么？能吃嗎？口渴嗎？媽媽會給你喂食嗎？

　　第三天下午，欣喜地看見美美站在鴿籠前面的女兒墻上。兩天的夜不歸宿，它顯得精神委頓，行動遲緩，食欲不振，只是勉強的在啄食。

　　過了一天，它活躍如常，食欲大振。

　　又過了一天，發(fā)現(xiàn)它頻頻飲水。鴿子與雞的外貌雖有相同之處，但其飲水方式大不一樣——雞飲水是每低頭嘬一小口，就要抬頭作吞咽狀（如人們喝水送藥丸或藥片的姿勢）；鴿子飲水則如牛飲般低頭咕嘟咕嘟的猛灌，無須抬頭吞咽。溫度適宜時它們飲水多在進食后喝一兩次便足夠維持幾個小時。因而美美的飲水頻率異常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哦，首先發(fā)現(xiàn)它嗉囊部位的羽毛濕淋淋的狼籍不堪，接著看見它每喝一次水，順著嗉囊處的羽毛就往下流成一條線，爾后是一滴、一滴。此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美美幾天前的痛苦就在于這個嗉囊上的傷口。

　　嗉囊在鴿子的身體結構中屬于消化系統(tǒng)的一個重要部件。嗉囊壁內(nèi)含粘液腺，分泌黏液。除臨時儲存食物外，還對飼料進行潤濕和軟化。特別是在育雛期，嗉囊受腦垂體激素的作用，能分泌出多種營養(yǎng)成分的乳狀物即鴿乳喂養(yǎng)雛鴿。有人證明，用一只切除嗉囊的成鴿靠胃的反芻幫助來喂養(yǎng)一只雛鴿，結果雛鴿死亡而成鴿存活。因此嗉囊對養(yǎng)育雛鴿是必需的。

　　倘若嗉囊不是受傷而是得病，可分為硬嗉病與軟嗉病。后者較好處理，只需灌洗或沖洗；而前者則應作嗉囊切開術——拔毛、消毒、切口、取出異物、消毒、縫合、術后禁食１２小時、５～７天再拆線。

　　美美是胖胖的頭胎女兒。按優(yōu)選法的理論，健康種鴿的頭三胎兒女都應該作為繁殖后代的培養(yǎng)對象，何況它還是我家鴿群中雜交的第一代女郎，我早就把它內(nèi)定為開創(chuàng)新品種的歷史性鴿后了。可是如今，我對它的命運又產(chǎn)生了深深的憂慮。

　　幸好新余的“老外”“教授”在電話里寬慰我說：它的傷口會愈合的，因為鴿子的自救能力是很強的。

　　果然，美美的嗉囊很快就不漏水了。后來它與慕名來我家鴿籠入贅的雄雨點“和和”結為伴侶，成為和和美美的一對。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了奶奶呢。

　　至今嗉囊之謎仍讓我費解：是美美得了硬嗉病自己給自己動了手術？還是年輕氣盛跟別的鴿子打架遭到傷害？或者是受到異類的侵襲？

　　有哪位專家能為我解疑釋惑，指點迷津？

　　　　　　　　　　
　　　　　　　　　　
　　　　　　　　  　　　隔離之怨

　　曾幾何時，隔離是個讓人談“隔”色變的黑色詞匯。

　　三十年前的文化大革命期間，“隔離審查”不僅于當事人甚至于其家屬親友都有心驚肉跳、大難臨頭的感覺，實際上也的確把人隔離到萬劫不復的境遇。多少人為此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此為人禍！

　�。玻埃埃衬甑摹胺堑洹甭樱綦x卻是對付天災的有效手段——隔離的是病菌，換來的是無數(shù)公民的有質(zhì)量的生命——健康和快樂。

　　沒想到，這個令人痛恨、讓人惶恐的詞竟要用在我的鴿子身上。

　　早上上班前，我比往常提前十分鐘上樓喂鴿子，因為今天要觀察觀察，看看是否對當了第三任爸爸的平平解除隔離。

　　平平是二號鴿新新和余余的頭生兒子，它長得胸闊體壯，羽毛俊美，眼神炯炯，精神昂昂，有一股睥睨天下目空一切的氣勢。經(jīng)過若干時日的觀察、追逐或雙向選擇，終于與一號鴿皮特爾、瑪利雅之女歡歡喜結良緣。也許是皮特爾瑪利雅拋幼崽返故鄉(xiāng)使歡歡缺乏母愛，未能接受正常的家庭教育，致使她行為懶散——即使孵蛋時也常常樂不思巢，就象一個永遠長不大的頑皮娃娃。于是，平平一介雄赳赳之男鴿，就承當了既當爸爸又做媽媽（當然不能代理下蛋）的神圣職責。

　　我打開充當隔離病房的一個紙箱，還未來得及看清頭天給平平撒的晚飯是否食盡，它排出的糞便是否正常，就遭到這位強制隔離的病號的猛烈攻擊：先是憤怒的翅擊——啪！啪啪！

　　我心中大喜，哈！翅擊的力度如此強悍，證明它已經(jīng)恢復健康，完全可以還給它自由的空間，快樂的飛翔。

　　兩天前鴿子們都雀躍在黃綠相間的食物上埋頭啄食，唯獨平平呆立在自己的巢盆邊，充耳不聞鴿寶寶的嗷嗷待脯，縮頸弓背，一副體力不支、英雄末路的慘狀。

　　我心痛不已，急忙雙手接它出鴿籠（此時的平平俯首帖耳，任憑主人處置）。正值非典肆虐時期，耳濡目染了一些醫(yī)學常識并予以實施——先隔離（謹防傳染），后喂藥（對癥治療），再靜養(yǎng)（恢復體力）。

　　我大人不計小鴿過（你不識好歹地火冒三丈，我依然溫柔地優(yōu)待“俘虜”），雙手欲伸，誰知俘虜悲情萬丈，憤怒的翅擊不解心頭之怨，再用嘴甲狠狠地啄，猶如機關槍連連射擊。

　　爾后，平平?jīng)_出紙箱，跌跌撞撞地直奔鴿籠。我家的鴿籠與女兒墻之間用木板搭了一條“引橋”，便于鴿民們出入�！耙龢颉彪x地面不到一米高。此時的平平踉蹌了一下，奮力飛上引橋，一頭扎進家門，看了一眼自己的寶寶（小鴿子拍打著尚未長成的翅膀，嘴里發(fā)出凄厲的呼喚），轉身往外沖，熟門熟路的飛到水盆前，埋頭猛灌幾大口水，又上引橋、進家門、喂寶寶——它的尾羽下垂，雙翼微張，嘴甲大開（兩只小鴿子的嘴同時伸進爸爸的嘴里覓食），頭隨著脯喂的用力一上一下，一副竭盡全力的模樣。

　　如此反復幾次，忙忙碌碌的喂水喂食之后，才守著孩子閉目養(yǎng)神。
　　好一副錚骨柔腸。
　　
　　鴿子尚且如此，況乎人耶？